读初三那年,我十五岁,正是犯浑的年龄。
班主任姓王,是个瘦瘦高高的老头,兼教我们语文。无论是班级管理还是语文教学,他都极其认真负责。可惜的是,身处叛逆期的我们并未体悟到老师这种深切的爱,反而处处与他作对,并送了他一些非常不雅的外号。
当时班上有五十多名同学,男生只有十多名。可就是这区区十多名男生,却经常将班集搅得鸡犬不宁。为首的是小猴(侯),家庭比较宽裕,家长管束不严,常有大把的零花钱支撑我们的非正常开销。物质利益的诱惑,加上青春期的躁动使得我们狂热的聚集在小猴周围。迟到、旷课、夜不归宿甚至打架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,任老师苦口婆心、武力威胁都无济于事。每次行动结束,我们都会互相鼓励着重复那句经典:“谁也不说,开除也不说。”
老实讲,从小我就不是个省心的孩子,用父母的话说,我“不是一盏省油的灯”。仗着自己脑瓜不笨,成绩优异,我目空一切。我一直愚蠢地认为,老师是要靠我这样的学生撑门面的。因此,无论我怎样犯事,只要成绩突出,定会平安无事。事实似乎的确如此。从入学的那天起,我就一直是老师们的宠儿。最猖狂的时候竟然发展到只要我一句话,就能决定课程表上的体育课是继续上体育还是改上文化课。(那时体育课不被重视,每逢体育课,老师都想上文化课,学生却反对。老师往往会让我做出上什么课的决定。)
骄傲的枝条潜滋暗长,渐渐变得张牙舞爪。
距离中考只剩三个月了,我们却仍不知收敛。一天晚饭后,当我们几个坐在宿舍床铺上云山雾罩、吆五喝六地玩牌时,王老师突然站在了我们面前。
我们被请进了老师的宿舍。
这地方我们一点都不陌生,因为来得太频繁,当然主要是坏事。如同对老师宿舍的熟识一样,我们对老师接下来可能的批评教育方式也早已烂熟于心:发自肺腑的金玉良言,抑扬顿挫的语气语调,还有,恨铁不成钢的惋惜表情。
我们几个都耷拉着头,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,内心里却都在各自盘算着老师这套程序走下来得用多少时间。
寂静,出人意料地寂静。
好几次我都看见老师的嘴唇在微微翕动,却欲言又止。
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。这种严肃的氛围我们以前还从未遇过。
终于,老师摘掉了他那厚厚的眼镜,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了我们一遍。末了,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我的脸上。
对视,但仅仅是刹那,我便从老师的目光中读出了前所未有的威严。我赶紧低下头去,佯装强大的外表丝毫不能掩饰我内心的胆怯。
“你怎么看今天这事?”老师的话语里透出几许希望。
“我错了。”我小声回应。犯错认错是我行事的风格,但认错之后呢?就羞于提及了。
沉默。短暂的沉默里,我坚信等来的一定会是又一番老掉牙的语重心长的教导。
然而,这次没有。许是老师已意识到那种教育方式对我这愚顽已亳无作用了吧,他拉开面前的抽屉,取出一把塑料尺子。
“伸出手来。”淡定的语气里隐藏着一种不可抗拒。
“老师要动武?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呀!”我抬起头来,一脸的惊讶。
“ 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你的体罚。”老师平静的说。
“不会吧?”我极力想在老师脸上找出自己希望的表情,但没有。
“伸出手来。”老师又重复了一遍。
当我确信今天已是在劫难逃的时候,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刹那间在我的身体里弥漫开来。我随口吐出一句:“我不上了。”
轮到老师惊讶了!他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,脸变得通红。多年以后,从教了的我终于明白做老师的最痛心的莫过于看到自己的学生辍学,不管这种辍学的原因何在。
“你说什么?”他定了定,语音有些轻微的颤抖。
小猴也用力地扯了扯我的衣服。
我清楚地知道老师是在给我机会让我收回刚才所说的话,但狂妄和同学面前的一点可怜的所谓自尊占据了我的大脑。我硬邦邦的重复了一句“我不上了”,转身离去,全然不顾这句话巨石般砸在老师心头的生痛。
冲进黑暗的刹那,我就后悔了。这么晚了,我一个人该到哪儿去呢?
我漫无目的的在黑暗中前行,脚步开始变得迟缓。冲动和狂躁渐渐退去,迷惘、无助间杂丝丝恐惧慢慢侵上我的心头。
末了,我摸索着来到校园不远处一间闲置的草棚里,那是我和小猴几个平日逃课聚集的地方。我瑟索地蜷缩在草棚一角,委屈与悔意交织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。
外面漆黑一片,四周静得出奇,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不知名的声响时不时地揪紧我脆弱的神经。
“我该怎么办?”一个比黑暗更可怕的问题摆在了我面前。
我是父母惟一的希望。他们不辞劳苦,土里刨食供我读书难道就只落得这样一个结局?其实,我并不真想放弃读书,可现在……
时间过得真慢。
不知怎地,我的脑海开始慢慢浮现出老师的影子。我想起了他窗前深夜不息的灯光;我想起了生病时他关切的问候;我想起了困窘时他为我垫付的伙食费。甚至,平日感觉婆婆妈妈的的说教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溢满了亲切。那一刻,我想到的全是他的好。
我不想失去。泪水开始模糊我的双眼。
远远的有灯光在向这边移动,渐渐听到急切的脚步声和小猴嘶哑的呼喊声。老师拿着手电筒和小猴站在了草棚门口。“你这家伙,竟然藏到这儿了,害得我们好找。”小猴嚷嚷着跳进来拉起我朝我肩膀就是一拳,“你知道吗?老师为了找你,刚才还摔了一跤呢!”我一愣,机械地被小猴牵着钻出草棚。黑暗中,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。“走,孩子,咱们回去。”耳边响起老师那和蔼可亲的声音。
幸福的泪水在我脸上肆意流淌。
三个月后的中考,我放弃了高中,报考了师范。
如今,已从教多年的我每当遇到所谓的问题学生,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王老师。想到给他造成伤害的同时更多的是想到他的宽容,他的爱。想到这些,心里就豁然开朗,犯错的学生竟然也觉得可爱了许多。
是的,有宽容和爱,还有什么坚冰不能够融化的呢?